我记得这篇当时写得我难受的想哭。
打完最后一个句号以后抱着枕头捂了好久。
深夜一点,三个小时。
——————————————————
1
金蓦地睁开眼。
耳机里的音乐已经过了一个轮回,肩上的毯子滑落到腰间,指尖发僵,从骨髓里渗出来的软和暖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炖化了一般。
他撑着手舒了舒筋骨,头等舱的舱室很空,也鲜有人会选择过夜的航班,另一对父女已经睡熟,凌晨三点,醒着的只有金。飞机上的灯源很暗,半夜,窗外灰蒙蒙一片,隐约能看到远处地面上的灯火,一点点的荧光汇聚成江河,屡屡不倦地奔流着。
大脑还是懵的,吹久了空调,也让人懒得动弹,金看了看时间,闭着眼偏着头,打算小憩片刻,无奈刚刚消停了三天的脊椎又开始作祟,腰疼的厉害,实在是睡不着。
距离下飞机的时间还早,他一手揉着腰,打开手机懒懒散散地翻着消息,多半是那些学生们的送别感言,那些大胆的英国小绅士什么都敢往里面加,好好的祝福语硬是被说得像是告白情书,金兀自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落不下去似的,眯着眼一条条细细地看,从简单的我爱您到希望此生能永不忘记您的容颜,长串长串的英文单词里骤然蹦出来两个方块字,鹤立鸡群得格格不入,非常能勾起人的思乡欲望。
陌生的号码,陌生的地址,不陌生的落款,不陌生的语气。
【什么时候到机场?——格瑞】
弧度骤降。
金下意识坐直了身,一改方才没个坐像的姿势,一前一后的腿并拢了收好,眼睛瞪得活像只黑夜中的猫,那点慵倦被扔到了太平洋的另一个世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信息,一瞬间好像有万千思绪像窗外的云一样飞逝而过,接着被撕裂成片片碎屑,速度太快,看得人记不住是什么形状,过去了也不愿再想,撒到身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耸起的肩膀慢慢塌下,落成一个颓然的弧度。
手机搭在腿上,金自嘲地笑笑。
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冷静?
他解开锁屏,一个字一个字地用食指慢慢戳。
【快到了哦,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样子。】
对方回的很快。
【我等你。】
【好。】
男人扔了手机,伸直双腿,掌心覆盖在眼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淤积在胸口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点热,有点酸,有点疼,还有点痒。
用手抓不到的,它坏心眼地藏在肉里,趁着人一时间稍不注意的脆弱,便大肆地彰显着存在。
仔细想想,他们二十年没见面了。
2
不喜欢学习的艺术生不是好数学家。
一句简单的话,概括了金和格瑞的兴趣所在,并点明了两人的本职工作,粗暴的定律隐含着父母细腻的嘱咐,没有多余的断句,抬高了整体的气势,生动形象地展现出芊芊学子对于命运的不甘和反抗。
“你这就是在放屁。”嘉德罗斯说。
“你才放屁,优雅的女性不能说这种粗鄙之语。”凯莉反驳。
“醒醒,你才九岁,你只是个小屁孩。”嘉德罗斯继续说。
优雅的女性舍弃了一身淑女风范,抓起书包朝着同龄的九岁小屁孩抡。
格瑞帮金举着两根冰棍,是那种冰糖样的老冰棍,白色的半透明,没有奶油也没有色素,直愣愣地杵在木片上,天气热,其中一根化了小三分之一,他便嫌弃地将冰棍偏斜着平放,地上甜腻的糖水滴了一小滩,已经有蚂蚁挥动着触须前来觅食了。
夏日蝉鸣,他们站在少年宫后门的香樟树下乘凉,凯莉打人的时候撑不住惯性,十几斤的书包飞了出去,笔和作业本撒了一地,女孩又大呼小叫地去收拾,一边还不忘踢了嘉德罗斯一脚泄愤。
铁围栏生了锈,用手一搓便能弄下不少的深红色碎末,散发着一股子咸咸的腥味,这少年宫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建筑了,三层的小房子,围栏也就两米多高,顶端胡乱绕了些铁蒺藜,防止有人攀爬,前段时间打药驱虫,爬山虎死了大片,就留了些细细密密的枯萎藤蔓还贴在墙壁上。
几岁的孩子瞒不住心事,尽管格瑞已经做出了一副事不关心的高冷架势,但那点小念头就像脸上还未消去的婴儿肥,照照镜子总会看得见。
他站的尽量离围栏近一些,更近一些,好,距离少年宫教室窗户的距离也就他伸伸手那么远了!坐在窗户边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挪着画架,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老师的动作,待她俯身给一个孩子讲解的时候,两人闪电般伸出手,将那根还算完好没有融化的冰棍完成了一个差强人意的交接——唯一的污点是,格瑞的袖子滴上了糖汁。
他倏地一皱眉,在接触到小男孩的视线时又倏地抚平了山峰,活像京剧变脸那么快。
“你刚才给我买的好像不是这根?”金有滋有味地舔着冰棍,“等着啊我马上就下课了。”
“你看错了。”男孩背过手,那根冰棍化了一半多,他还一口没吃,“我们先写作业,你上完绘画课就到后门找我们。”
“好!”声音有些大,老师回过头张望着。
金立马把那冰棍又递给了格瑞,抓起画笔开始胡乱添色,好好的苹果硬是变成了七彩果,活像电视里放的美少女变身道具。
好像凯莉家就有一个,还会一边放音乐一边发光,她还有配套的魔女裙,为此特意留了很长很长的头发,扎起来就像水兵月那样。
“认真点。”格瑞的声音里带了些严肃。
虽说小孩子再怎么严肃也是那个奶声奶气的腔调,但偏偏金极为吃这套,他条件反射似的坐直,涮笔,重新上色,一层层的颜料淅淅沥沥地流了满纸,看起来起码有那么点认真的架势。
于是小老师终于不板着脸了,继续给金送冰棍吃。
隔壁两个人刚刚消停了片刻,接着又因为一道数学题到底最终答案是什么吵了个痛快,骄傲的孩子们鼻孔朝天,谁都不肯重新验算,遂决定直接用武力定胜负。
“我以后再也不想画苹果了。”金怨声载道。
“吃也不想!”他补充。
“……那苹果味的冰棍呢?”格瑞认真地思考,“苹果味的水果糖,苹果味的汽水,都不要了?”
“……噫!”垂头丧气的小男孩认了输,“还是要的啦……”
他无所事事地踢了踢脚,撞到画板上一声巨响,又被格瑞勒令坐姿必须是端正的,苦兮兮地做了个鬼脸,只好听了他的话,继续跟那颗苹果不共戴天。
递完冰棍的格瑞严肃地靠着墙坐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写着家庭作业。
金上完了课肯定又没有时间做,到时候还是要抄自己的。
要做到全对才行。
冰棍已经化完了,过会儿要不要再去买瓶汽水呢?
必须是冰的,但也不能太凉,不然金喝了会肚子疼。
果然这个夏天还是太热了吧。
3
飞机降落的时候略有些颠簸,金揉了把脸,掌心全是冷汗。
他起身的时候没站稳,头晕目眩,整个人跌回座位上,乘务人员快步走来询问他是否身体抱恙,金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脸色会有多苍白,常年在外奔波,国外的饮食总是不如国内丰富,吃不了几年金就受不了了,他刚出去那会儿学习忙,人生地不熟,日常交流都靠双方瞎比划,也不再想要去麻烦别人。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记得一顿是一顿的习惯,不到饿极了恐怕都不记得清理冰箱,常常是买回来一周的菜,最终放坏了大多数。
在飞机上吃东西总是没有味道,除了登机前紫堂幻逼着自己吃了两个鸡蛋,十几个小时的旅程,他仅仅是喝了点水。
只是低血糖而已。
金歇了口气,他没带行礼,因此走的也是轻轻松松,远比那些拖家带口的人要简单。
候客大厅空空荡荡,零星有几个拎着箱子行礼的人们对着手里的机票找位置,偌大的厅堂内,机械女声操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虽然她口中的大家大多急于回家喝一口热汤,或是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在被窝里睡到下午,压根不想听那些靠右慢行的废话。
金左右看了看,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即便是多年未见也挡不住那呼之欲出的第六感。深蓝的休闲装,高束的长发,眉峰是一把凌厉的刀,少年时俊秀的面容被磨去了本就少之又少的柔软,变得更加冷硬。
他的步子里带上了跑,眼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舌尖微微微抬,没有碰到上颚,唇齿张开,气流在口中转了一个圈——
“怎么什么都没带?”男人率先开了口。
“啊……因为不需要啊!”金一愣,随之欢快地说。
他咬碎了牙才把那两个捻熟于心的字给咽了下去,像是吞了一口玻璃渣,沿着他的喉管到食道,尖利的边缘把血肉划出了一道道细小的划痕,小小的刀片尽数落进他的胃里,翻滚搅动,疼得他神经麻木。
“画早就拜托专门的航班运过来了,住的地方也是以前父母的旧宅,钱都在银行卡里,也换了足够的人民币了,”金耸了耸肩,“那我还要带什么?”
男人欲言又止,末了,把手**口袋:“走吧,我的车在外面。”
他的背影比以前宽了不少,记忆中的格瑞是个身材消瘦的少年,很瘦,瘦得骨头撑着衣服,摸上去几乎摸不到几两肉,男孩抽条比女孩晚,凯莉当时反而是他们之中最高的那个。
虽然后来也没怎么长就是了,就像时光把她的一切都停在了十五岁,定格成相册,一张张翻过去,还是那个娇蛮的姑娘。
同样,她也是他们之中唯一没有变的人。
4
昨天初二三班的格瑞收到了多少封情书呢?
不知道,反正数不过来。
今天初二三班的格瑞收到了多少封情书呢?
不知道,反正数不过来。
明天初二三班额格瑞又会受到多少封情书呢?
都他妈说了数不过来了你就不会自己数吗!
当凯莉绘声绘色的把自己的表演力展现了个淋漓尽致的时候,金在爆笑,格瑞在面无表情地写作业,嘉德罗斯在拆情书。
“不附带巧克力,差评。”他如此一本正经地评价。
“乖,傻孩子,就算有巧克力那也是金的,轮不到你。”凯莉表演完了单口相声,表情慈祥活像老母亲,转身就从嘉德罗斯的包里摸了只苹果。
“我说了不要在我视线里出现苹果了!”金眼角笑出的眼泪都还没擦干净,此刻哀嚎的活像死了上下三代亲属,感情真挚,声嘶力竭,凄凄惨惨戚戚。
罪魁祸首说自己口渴,说自己最近皮肤干燥,说自己维生素补充不够,各种借口找了个遍,硬是顶着格瑞能把她捅成窟窿的视线,在金面前啃完了一整个苹果。
“我说真的格瑞你太宠金了你知不知道。”凯莉指指点点,“没见过你这么护犊子的。”
“那是,格瑞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金从抽屉里摸出格瑞事先就帮他藏好的巧克力,把纯黑的全给了嘉德罗斯。
“462次友情发言。”嘉德罗斯扔回去一半,又抢过来一半牛奶的,“你能不能换句话说?”
少年宫小学没毕业就拆了,金换了个地方继续学画,离现在的学校不远,四个人总算过上了能在有顶的地方写作业的幸福日子。
天知道以前,下个雨他们要自备小板凳和伞,太阳太晒了还得蹭着点教室窗户里出来的凉气,冬天树顶积雪,写着写着那白沫就往书页缝里钻,装书包里带回去,再打开时书都泡湿了一半,一个劲的掉页。
重点中学放学晚,但是再晚也晚不过操场上打球的高级生,风雨无阻,不管是电闪雷鸣还是地面结冰,只要那声“下课了”一出来,班上总会空几个靠近后门的位置。
并且在巡查老师把那些嗜球如命的学生一个个老鹰捉小鸡似的从操场狂追三圈赶出门外以前,他们四个都是绝对的安全。
格瑞眼皮子跳了跳,他从嘉德罗斯手里夺回情书,为免那些隔壁班上下层对面那栋教学楼高低年级不同年龄段的迷妹们看到自己的情书出现在垃圾桶里,他还得不辞辛苦地把这些东西收好,带出学校,到了自己家门口再扔。
直接结果就是他家楼下的垃圾桶里总是充斥着大堆大堆的粉红色信纸。
纸张浪费到他都心疼。
金嘎嘣嘎嘣地咬一颗怪味豆,凯莉带过来的零食大半下了他的肚子,蟹黄腰果奶油瓜子原味薯片果脯泡芙蛋黄派,这姑娘学校体检发现自己胖了五斤的时候神情崩坏到足足像世界末日,自此那些小玩意儿就再也没进过她的嘴。
偏偏她又喜欢往包里装东西,不放点零食不安心,自己看看就是好的,其他三个人倒是在这种不分敌我的投食下分别有了小的变化。
比如嘉德罗斯的包子脸更圆润了几分,比如格瑞终于窜了那么点不再需要用发型支撑的身高,比如金的嘴角起了个痘痘。
少年郎新陈代谢快,金又不是嘉德罗斯那样成天在外边撒欢的主,他常常要因为绘画练习在家坐个一下午,被凯莉戏称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少爷,可想而知的是那不经风霜的脸到底有多嫩。
格瑞上手一掐,痘痘破了,流了点血。
金用纸巾堵着,架起画架单手画画。
他的手比小时候稳多了,不再会弄得自己满身满脸都是,常用的画笔洗不干净笔头的颜料,笔杆上也是星星点点地披了层彩衣,格瑞看过金的手,右手中指侧边磨出了薄薄的茧,另外几处常接触笔杆的也是。
虽然还是软软的,肉肉的,骨骼却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金说话含含糊糊的,又不肯把零食咽下去,内容全靠猜,走心你就猜得对,走肝脾肺胃怕就是另一种意思了:“我的英语卷子刷完了啊,换数学练习册和语文积累。”
嘉德罗斯举手:“物理换不换?”
凯莉:“语文化学给你,格瑞你数学写完没有?我可说我们三个人的命运压你身上呢!”
无缘无故背了三条人命的格瑞手一抖,桌子连带着一晃,金的画架上次磕掉了一个脚,平时找东西垫垫就行,今天偏偏找不到合适的,也不好意思用书垫,全靠格瑞帮忙,用脚撑着架子,结果被这一个连锁反应震了个哆嗦。
他眼疾手快仗义抢救,未干的油墨还是向侧面溢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
凯莉:“哦豁。”
格瑞扶正了画架,他抿了抿嘴,嗓音里尽是懊恼:“抱歉。”
“有什么关系啊。”金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起了风,教学楼旁的百年银杏哗啦啦地响,素日里传说优美的古树被学子们嘲笑是只黄色的掉毛鸡,刚长出来的叶子也拼了命的掉,如此四季,居然还能不秃,简直堪称校园第八大奇迹。
金三笔两笔地往纸上撒颜料,他把格瑞扯过来让他看,一片水塘,底色是宛如祖母石般的绿,一只紫莲亭亭玉立,垂叶收枝,花都是内敛的。
叶底一只金黄的锦鲤,仰头吐泡泡,翘尾下是了一圈圈的波纹。
“这鱼跟金一样蠢。”凯莉说。
看不懂画也读不懂女人心的快乐直男嘉一脸懵逼,只好靠着拽文撑场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这还不简单?”凯莉白了他一眼,“鱼想接近花,又上不去,只好跟在花后边转,急的拍尾巴。”
“……你开口胡诌的本事不减当年。”格瑞如此评价。
“不然呢?”少女一手按在作业本上,长发一甩,糊了嘉德罗斯满脸,“我说,作业你们还要不要?要就别哔哔。”
一米六瞬间暴起:“我日凯莉来战!”
虽然直到毕业他都没敢真正跟她动一次手。
5
金瘫在副坐上不想动。
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闭上眼就能看到黑暗里繁星闪烁,最开始是点状的,深紫翠绿玫红,像放烟花一样成团亮起,定神去看却又只能看到茫然的黑白屏幕,就像小时候接不到信号的电视机。
时间长了,那光点汇聚成线,纷杂交错,原先的世界分崩离析,从一维上升到二维,种子发芽生长,线条蛇一样滑稽地扭动着,一点点逼近他的眼球,从虹膜游进晶状体,沿着视神经侵入他的大脑,把带状前回搅了个翻天覆地。
他现在应该说什么?过去的旧事被咀嚼了千万遍,细细滤淘也挑不出再值得一提的,悲伤的灵魂无处安放,蜷缩在芥子里兀自哭泣。
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很难受吗?”格瑞低低地问,“应该还有点糖,你看看盒子里面。”
男人没有回应。
格瑞倾身拉开屉盖,摸出一颗无论是形状还是温度都不怎么妙的奶糖,单手剥了糖纸,先是用指节敲了敲金的嘴唇,后直接塞了根手指进去,连带着奶糖也一并推进了嘴里。
金如梦初醒。
他花了几秒适应三维的人间,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尽数归位,将想得到的八方大神都拜了个遍,方才稳住了表面上的坐怀不乱。
格瑞若无其事地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动作与给以前专注于画画的他塞水果没什么两样。
他没开空调,兴许是注意到了金那本就不怎么美妙的脸色,索性开了四面车窗,压着尾速在空空荡荡的城市里晃悠。
糖是劣质糖果,粘牙,难嚼,融化了大半才能尝到点发苦的甜。以前大人们经常会用这种奶糖打发他们,几毛钱一把的本金能换小孩子安静大半个下午,于心于理都是值得的。
金搓了搓指尖,他状似不经意地用舌尖把嘴唇从上到下飞快地舔了一遍,按开车载音乐的歌单,听到的第一首歌居然还是他们以前在KTV里自己嚎的一曲青藏盆地。
金:“……”
他看格瑞的眼神简直难以描述,恨不得把那副皮囊全都刨去了,挖出那颗埋得深深的心脏好好观摩观摩,究竟是怎样的社会现实才把当年的五好少年逼成现在这样一个以收藏发小黑历史为乐的成熟男人。
“你……怎么知道我飞机班次的?”金用两指抵着太阳穴,觉得自己的心脏比头更疼。他一个长期生活节奏紊乱的不小了的青年,经不住这种隔了二十多年的刺激。
“看到你画展的时间,我去问了爸妈。介意我抽烟吗?”红灯,格瑞单手夹着烟头,金快没力气了,默许了他的请求。
以前两家父母都忙,对门的邻居,哪家有人扔给哪家带,爹爹姆妈认了一堆,站在楼梯口叫一声,谁都分不清叫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大人。
只是没想到格瑞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金哈了口气,沾着糖的苦甜味道,他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痛,不是生理上的毛病,因此也非药石可医。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解药是什么,却连求药的勇气都没有。不,不是没有勇气,是知道即使踏遍千山万水,将那药吞进了肚子也只能缓解片刻的痛楚。
这病如跗骨之蛆,从毒汁里生长出来的花早就扎根进了血肉,怕是除不掉了。
6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像是有双面相。”凯莉歪着头,把嘴里的棒棒糖咬得嘎吱嘎吱响。
她跟着金在公园里取景,沿着羊肠小道走过来走过,走得腿酸脚麻,再别致的曲径通幽看个几百遍也只会让人一把火烧了山管他牢底坐不坐穿,大小姐受不了了开始闹腾,背着画架提着颜料水桶画板笔脖子上还挂着凯莉的包的金只得认命,两个人坐在湖边的公共石凳上数蚂蚁。
“凯莉你别瞎说。”少年嘻嘻地笑着,他架起画架,对着湖景开始抹色块,简单的勾勒出一整面风景。
少女并着腿,拢了拢裙子,她身材比例极好,腰细腿长,虽说个子不高,但女孩矮一点可爱是公认的事实,若不是素日里气场能窜到两米八,想追她的男孩子恐怕也有不少。
“本小姐可从来不说瞎话。”她嗤笑一声,屈尊降贵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金的额头。
这是极少的一次,嘉德罗斯和格瑞都不在的聚会。
不是不能约,虽说是初三升学,常年高分霸占校榜冠亚的两人也是早早就预定好了学校签约,只要不是发挥失常到手部神经失灵,过线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金只叫了凯莉。
少女坐在草地上玩手机,她早就习惯了金画起画来至少是两个小时不动弹,不说也不笑,安静得不似那个素日里闯起祸来连嘉德罗斯都要自愧不如的熊孩子。
她心不在焉地刷网站,和亲友撩骚互损,手机游戏连输五六把,坑掉了自己不知道多少个段位,终于是忍不住了,蹬蹬蹬跑到金旁边抢了他的笔:“我说你下周就走人了今天还画什么啊?”
少年无辜的看着她,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把颜料抹掉了再去小心地拉凯莉的裙子边:“决赛还是要参加的啊,不然之前白报名了嘛?”
他眉眼是弯弯的,嘴角是弯弯的,乖巧地坐在原地的时候软到人挪不开眼,放轻了嗓子说话又像是在撒娇。
凯莉从小就受不了他这样的装乖,或者说,除了格瑞,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金面前坚持自己的原则。
就像他们每次去买东西砍价,都是让金出面。
她高举着画笔的手慢慢放下了,娇蛮的表情收敛了,整个人都是低垂的,虽说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她的头依旧是骄傲地高抬,但任谁看上一眼,都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心情跌倒了谷底。
“你干什么不叫格瑞呢?”她问,“明明在你心里他才是最重要的。”
少女扔了笔,背过手轻快地跑到湖边,细细地把沾了笔杆颜料的手指洗干净。
她不想听回答,那回答她也早就知道,他们比任何人都熟悉对方,是连父母都赶不上的熟稔,可是格瑞和金与他们之间不一样。
就像共用着一根脊椎的双生子,在子宫里时便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便人为分开了,失去了对方的那一个孩子也不可能完好地独活。
星与月,山与海,天与地,没有隔阂,猜疑,动摇与遗憾,也没有依附,算计,利用与对抗。
可是独独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知道。
从四人相遇初始,她数千次地询问着金同一个问题,屡屡不倦地想要知道最后的答案。
现在看来怕是等不到了。
大小姐洗干净手,转个身又撑起了自己两米八的气场,她一脚踩到画架底撑的木条上,非常不淑女地摆了个女流氓的架势:“我说啊,金,格瑞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看着微笑的少年困惑地张开了嘴,不解与惊愕汇聚成一颗小小的种子,未发芽便被炒熟,再埋进土里,无论怎样精心浇灌施肥,也不可能抽枝了。
就像她之前数千次问题得到的回答一样。
“我不知道。”
以前经常推着冰箱车到处走卖盐汽水的老爷子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嘉德罗斯全城跑了不知道多少圈,总算是又找到了家卖盐汽水的店,自此每周必去不可。凯莉懒,不想跑那么远去吃灰,三个大小伙子只好每周帮她背一箱子回家,风尘仆仆心酸艰险,最后还少不了被大小姐数落两句速度太慢。
“我能留你狗命到现在是看在你多年来进贡零食的份上。”嘉德罗斯气喘吁吁。
大夏天的,少年脱了上衣只穿背心,一身的汗水,衣衫湿了大半,凯莉就坐在空调房里隔着一扇窗户对他做鬼脸,顺带美美地补了个桃花妆。
“卧槽你倒是帮忙搬啊!”金发少年臭着一张脸,星星贴纸翘了边,他用手按着,发现粘不住,索性撕了打算回家重贴,“你怎么不让格瑞帮忙搬?”
“今天算了,下次找他。”大小姐专心致志地给自己上指甲油,“今天金走人你不知道?出国去国外学画画,咱俩不去送机就算了那格瑞还能不去?”
她等了大半天听不到声,抬起头直接对上一张贴在窗户上的脸,吓得她一甩笔刷,指甲油豪放地在玻璃上泼了一张水墨画。
嘉德罗斯下意识闭眼后退,眨了半天眼才确认了自己这张帅脸保存完好,遂开始自信心膨胀,句句都冲着找揍了走:“你最近是不是给空调吹傻了?格瑞怎么可能会去送金?”
“你才傻了!”凯莉条件反射似的反击,一句话脱了口才注意到重点,“格瑞不去?”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去?”嘉德罗斯将额头抵在窗户上,手指戳着指甲油晕染开的那一部分。少年语气嘲讽,和凯莉却是面面相觑,“他十年了都没把自己的意思说个明白,你指望他临终开窍?”
“做梦呢吧。”
7
“不回去了。”金突然开口,“我回画廊算了。”
行至转角的车一个急刹,过线太多,恐怕是无法直接转过去,格瑞重新提速,准备到了下一个路口再转弯。
画廊和家,那可是两个方向。
“怎么改变主意了?”他看了眼金。
他的脸色真的很差,兴许是太难受了。
从小金就不会照顾自己,不注意吃饭,不注意休息,画起画来忘乎所以,常常是从白天到黑夜,或者是从黑夜到白天,坐的时间久了对身体不好不好不好,于是他和凯莉嘉德罗斯就会想方设法地把金约出去,即便是四个人在大街上乱逛都是好的。
没了他们在身边,金会怎么样?
他眯着眼,手里换挡的动作用了些力,车速上了马力,在无人的街道一路狂飙。
金低着头,垂落的发丝遮了脸,嘴角是沉着的。
“……太晚了,回去了打扰人,反正第二天还是要去画廊,不睡算了。”
声音带着气,一抽一抽的,说不清是因为累了疼了还是怎样,没力气。
一路绿灯。
画廊的钥匙金有一把,另一把在代理负责人手上,快凌晨,门是锁的,他对着锁孔看了半天怎么也插不进去,头晕眼花,身体重心游移,险些就这么倒下去。
一双手握住了他的,靠着的肩膀宽厚温暖。金闻到男人身上干爽的气息,他闭着眼,任由格瑞控制着他的手开了锁。
身体的疲倦终于超过了精神的承受力,眼皮子合上了就不愿再睁开,画家对于神经掌控要求极高,为了能够捕捉到每一个心动的意境或是完美地控制握笔的手,但现在金已经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了,漂泊在外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另一部分,缺失的空缺被补上,虽裂痕犹存。
他被格瑞抱进了里间的休息室,在简易的木板床上躺下。
朦朦胧胧的他好像看到了男人贴近的脸,感受到了那潮热的气息喷吐在自己的鼻尖,他们十指相握,掌心的温度是如出一辙的温暖。
再接着那气息远去了,十指脱离了,他的另一半又一次遗弃了他,不是因为外力,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无法纹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
时间磨圆了断面,将棱角打磨至光滑。
他死守了二十年的思念和爱意汇聚成滔天巨浪,又在烈日熊熊下蒸发干涸,唯一条沟渠能够证明这沙漠里还曾有河流流经。
“格瑞。”他说。
格瑞。
太陌生了。
格瑞。
他多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
格瑞。
第一个词需要张开嘴唇,下颌会像兔子跳一样。第二个词需要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格瑞。
金。
格瑞和金。
男人关上了房门。
走廊的灯光极暗,唯有尽头一束光芒,投放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金丝围栏,纯银吊坠,银发少年坐于窗边,曦风拂面,他的发丝飞扬,眼眸里是琥珀般的金。
【听说那个最有优势夺冠的少年落榜了哦。】
【为什么?】
【没画完好像,上色意境都很棒,表现力也很足,就是没画眼睛,可惜了。】
指尖的烟头已经是第四根,没有抽一口,一直烧到了手指。
他骤然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时间没有飞跃也没有溯回,香樟树没了,少年宫没了,银杏依旧落着叶,仍有不守规矩下课打球的学生,可当年那个少年已然不在,他追随着金色,注视着金色,将自己的眼瞳也染成了金的,却唯独不敢伸手抓住,哪怕是那金色的最后一缕光辉。
是的,他从不敢将这份感情暴晒在世间,隐瞒,躲藏,忽略,沉寂。
他明明什么都不怕,不怕嘲笑,不怕鄙夷,不怕猜忌。
如果。
如果赶上了呢?
如果他去了机场呢?
他会表白,会拥抱,会当众牵着他的手,金也许会走,自己也可能会跟着他离开,又或者即便分隔两地他们也会保证联系,在深夜里吐槽国外的伙食,对着话筒叙述自己的爱意和眷恋。
再大一点他会考上国外的名校,最好是和金近一点的,两个人一起漫步在校园,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接受神父的洗礼,去伦敦塔看夜景星空,他们会收到很多情书,其中居然还有同一个女生送的两份式,连巧克力都是两份的。只好记着女孩子的名字再把巧克力和情书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
他们25岁那年会*******,是个男孩,混血,在家里他们教他说中文,跟着金学画画,他闹腾的时候就由自己来教训,金会一个劲的劝他消消气,但其实自己也忍不下心,只好让他和自己一起刷碗以示惩罚。
等到孩子六岁了,他们会再去领养一个女孩,女孩要宠着,于是她就成了全家的珍宝,他们会教她要像凯莉那样骄傲,要像公主一样自珍,告诉她挺直脊背,无论何时都要记住身为女性的优雅。
再然后孩子们长大了,女孩也许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舞蹈家,而男孩会将注册着父亲名字的画廊开遍世界,那时候的自己长出了第一根白发,金会大呼小叫地说老了老了,不能随便蹦跶了,或者心血来潮说要替自己用颜料画上黑色的,看上去还是和年轻时一样。
直到他们老了,坐在花园里,就像十几岁那样,金画一片落叶,他写着孙子的数学题,在生命的尽头,一同沉眠于地下,而碑前的刻字,写着【格瑞和金的一生】。
他选择了他,和他在一起,于是即便全世界都站在两人的对立面,他也无所畏惧。
只是如果。
如果。
格瑞掐灭了烟头。
他将最后一处灯光熄灭,走出画廊的浮雕木门,一整个浮华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已经有环卫工人清扫着沉睡了一夜的大地,公车司机打着哈欠,停在空无一人的站口,将装满了硬币的钱袋换上空的。
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黎明即将到来,格瑞点燃最后一支烟,慢慢走进黑夜最后的余荫里。
瑞金短篇合集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海贼世界里我吃了崩坏果实》、《来到斗罗的我竟成了银龙王的女儿》、《斗破同人系列之百合也能后宫》、《我会回来的》、《我的姐姐不可能是和泉纱雾》、《关于我成为女神这件事》、《综漫之万人迷》、《次元之界限大妖》、《斗罗大陆之麒麟》、《我只想好好当个舰长》、